栖禔菜鸡

【葡萄?融化?是夏天!】海岛断章


  大人,请用葡萄慕斯山第27天的冰镇葡萄!

  

  *背景是去年的海岛活动

       *字数1w+

  *ooc有

  *summary:人要是能逆向生长该多好?突然变回小孩子,一下子就从成年人世俗的烦恼中解脱出来了。

  *对不起大嘎,这篇中途卡了好久好久,希望不会太难吃꒦ິ^꒦ິ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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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迪卢克从浅眠中醒来。尽管爱丽丝在金苹果群岛上设置的度假木屋那样温馨可爱,他依旧难以在陌生的环境下安然入眠。于是迪卢克索性坐起身来,他倚着窗框,透过半掩的窗户嗅见晚风携来沙砾干燥温暖的气息。他听见屋外海浪冲刷沙滩和礁石的声音,轻柔得仿佛一位母亲抚摸孩子脊背哄睡时的哼唱。

  

  木屋的隔音不是很好,可莉小小的鼾声传入迪卢克的房间,混合着海浪声搅动得静谧的空气起了些微轻快的旋子。

  

  屋外一只海鸟昏昏欲睡地点着头,在沙滩上来回踱步。它的妻子即将产蛋,筑巢的树枝却还没有寻够,只得加班加点四处搜集建材。迪卢克望着那只海鸟摇头晃脑想要赶走瞌睡的滑稽模样,打算借此趣事打发一下漫长的失眠时光,却不料下一秒何处破空飞来一颗石子,正正砸在海鸟的脚边,惊得海鸟振翅逃开。

  

  迪卢克蹙起眉头,心底生出些许恼意。他转头去寻扔石子的人,却诧异地发现躲在一块礁石背后窃笑的凯亚。凯亚手里攥着一把简易弹弓,看起来像是刚刚才就地取材做成的。

  

  迪卢克将眉头拧得更紧了,他翻身下床,随手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穿上便推门而出。

  

  “你在做什么?”

  

  凯亚闻声回头,看见迪卢克站在自己背后双手抱臂,眼神阴沉沉的,似乎心情不太好。

  

  “如你所见,捡贝壳、打海鸟。”凯亚并不惊讶迪卢克的突然出现,他眯着眼睛笑起来,两手一摊,拢在掌心的贝壳就哗啦啦地掉了一地。

  

  迪卢克这才发现对方没有穿那身装饰繁琐的队长制服,上身只套了一件简单得连一只口袋都没有的白衬衫。

  

  凯亚见迪卢克仍然杵在原地没有动作,撇了撇嘴兀自低头将散落的贝壳捡起。略显宽松的白衬衫柔软地垂在凯亚的皮肤上,迪卢克看见从前被毛领覆盖的地方耸着两只精致的蝴蝶骨。

  

  原来他还是这样瘦。迪卢克不自觉地透过眼前人回想起从前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——他可爱且听话的义弟——也是那么喜欢夏日的海滩。他们曾在仲夏某夜趁着家族举办宴会,偷偷溜出宅子,在一丛一丛高高的、一眼望不到头的葡萄架下躲避巡逻的看守。尽管他们哪怕昂首阔步地走,也能够被葡萄藤遮挡得严严实实,却还是要猫着腰,仿佛顽皮的小兽一般四处乱窜,好体验“叛逃”的快感。逃出宅院后,迪卢克拉着凯亚直向大海的方向跑——他向来是极有方向感的——灯火通明的老宅很快就被远远地抛在了两个孩子的身后。凯亚偶尔会感到害怕,他担心找不到回家的路,或者担心父亲找不到他们……迪卢克不明白凯亚为什么总有数不清的担忧,但是小太阳有自己独创的安慰义弟的方法:他从沙滩上捡起一枚漂亮的贝壳,用海水洗去沙砾,接着塞进凯亚的手心里,最后,他会紧紧地拥抱凯亚。

  

  “迪卢克老爷?”凯亚伸手在迪卢克面前晃了晃,唤回神游的酒庄老爷。凯亚朝对方捧去一大堆形状各异的贝壳,说,“你的外套有口袋吧?劳驾,帮忙把它们装起来?”

  

  “你还真要带走这些贝壳?”迪卢克嫌弃地后退一步,与那双举到自己跟前的沾带着细沙和海水的手拉开一点距离。

  

  “迪卢克老爷这是什么表情,”凯亚好笑地看着迪卢克蹙起的眉心,“我答应了可莉帮她做一串贝壳项链,自然要收集贝壳。”

  

  原来是给可莉准备礼物么?迪卢克思考片刻,答应了凯亚的请求。毕竟没有人会不喜欢可莉这样善良可爱的孩子。

  

  凯亚见迪卢克点头应许,连忙直起身子挨过去。他一只手扒拉开迪卢克外套的侧口袋,将贝壳一股脑地倒了进去。迪卢克无奈地偏过头,尽可能离凑在自己脸侧的蓝色脑袋远一些。

  

  凯亚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迪卢克的外套口袋,里面的贝壳沉甸甸地坠着外套一侧,随着衣物晃动哗啦哗啦地奏起儿歌般的脆响。他又试图悄悄把手上的细沙蹭到迪卢克的外套上,却不料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手腕。

  

  “你想干嘛?”

  

  “别这么严肃嘛,迪卢克老爷。”凯亚讪笑着对上迪卢克的目光。他们这时靠得极近,凯亚甫一抬头,两人的鼻尖便堪堪碰在了一起。

  

  迪卢克感到断断续续的温热气息洒在自己嘴边。凯亚正眯着眼睛哼笑,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。迪卢克呼吸一滞,他立即松了手,后退半步与凯亚拉开距离,外套口袋里的贝壳们仿佛也受了惊,迸出一连串清脆的撞击声。

  

  凯亚似乎对迪卢克这样的举动早有预料,他耸耸肩,面上显出几分无奈和遗憾,随即转身沿着海滩走开了。

  

  兴许是起了风,迪卢克突然觉得凯亚离开之后身边空落落的生出些微凉意,他打了个寒战,好像从某种轻飘的恍惚当中猛然清醒过来。他听见海潮舔舐沙滩的声音,像是一阵一阵的叹息;又像是吟哦,反反复复唱着某一句哀伤的夜曲。

  

  他抬头发现凯亚已经走出好一段距离。

  

  风好像将他们吹得愈来愈远了……

  

  凯亚背着手,将那只简陋的弹弓握在身后。说实话,一个成年男性抓着这样卖相粗陋的幼稚玩具多少显得有些好笑,迪卢克认为自己或许应该提醒一下对方,毕竟凯亚是个如此在意自身外形的人。

  

  背后传来了贝壳们的磕碰声,急促地,并且越来越近。凯亚愣了一下,忽然感到些许不知所措,一下子想不到自己应该停下来还是继续走。最终他选择暂住脚步,等着身后的人追上来,或者超越他。

  

  凯亚恍惚记起,似乎很久以前,也有人像这样从遥远处奔来,追上渐行渐远的他,而他也总会停住脚步,装模做样地将手背在身后,等着一双更加温暖的手用力地握上来……

  

  但迪卢克只是伸手将那只弹弓夺下,举到眼前草草看上两眼,便随手塞进了外套另一只口袋里。

  

  “欸, 你干什么?!”凯亚回过头惊异地盯着迪卢克称得上莫名其妙的举动,扑上去要把弹弓抢回来。

  

  “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大的人了,还玩这些小孩子的玩具,幼不幼稚?”迪卢克闪身避开,揶揄的话语里似乎隐忍着些微笑意。

  

  “是是是,谨遵迪卢克老爷的教诲。”凯亚扑了个空,见对方将口袋护得紧,自己毫无胜算,便撇了撇嘴,识趣地放弃了抢回弹弓的打算。

  

  凯亚罕见地没有与迪卢克拌嘴,他无所谓地摆摆手又转身走开,却被迪卢克扯住了袖子。

  

  “又怎么了——”凯亚在语末拖长了尾音。

  

  “现在已经很晚了,我认为骑兵队长应该回去休息,而不是拿什么捡贝壳、打海鸟做借口在沙滩上无所事事地乱逛。”迪卢克朝身后营地的方向偏了偏头,示意凯亚跟自己一块回去。

  

  “哈,蒙德头号夜猫子竟然劝人去睡觉?迪卢克,你如果不是暗夜英雄,这番话的说服力指不定还能更强一些,”凯亚被逗得笑起来,他摊了摊手表示无奈,“而且,我只是想吹吹海风散散步,老爷不是连这都要管吧?。”

  

  “晚上吹的是陆风。”

  

  “所以才说你不懂浪漫啊。”凯亚夸张地叹了口气。

  

  迪卢克闻言眯起眼睛,面露不快——凯亚直觉得他这副模样像极了一只锁定了猎物的大型猫科动物。

  

  而这位“大型猫科动物”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捉向凯亚,后者一惊,下意识扭身避了开去。凯亚旋即跑进海里,他想着迪卢克这般注重举止涵养的人应当不会轻易涉水,却不料海潮侵蚀之下的流沙让人立不稳身子,令他一下失了重心。迪卢克连忙赶上两步追进海中,一把扯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子。他还没来得及把凯亚往回拉,两人便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浪头双双掀倒在水里。

  

  凯亚被迪卢克压在身下,他一下没能屏住呼吸,没顶的海水混杂着沙砾猛地灌进鼻腔,以至于他被迪卢克捞起来之后狠狠地呛咳了许久,一副势必要把肺咳出来的模样。

  

  “你没事……凯亚·亚尔伯里奇!”迪卢克好不容易酝酿出一句关心,下一秒却措不及防地被凯亚泼了一脸水。他恼火地抹了把脸,咬牙切齿地朝面前正挽起裤脚弯下腰,随时准备着再扬手泼他一身水的凯亚扑了过去。

  

  两人像是一对争强好胜的孩子玩起了打仗游戏,他们把浅滩当作战场,自己扮作冲锋陷阵的骑士,却不为拯救公主、守卫国土而战,他们费尽心思、使出浑身解数只是为了把对方摁进海里呛上一口水。

  

  迪卢克最终赢得了战争的胜利。他骑在凯亚身上,一只手垫在凯亚后脑勺防止对方被暗礁磕伤。迪卢克居高临下地盯着凯亚,表情管理还是一如既往的完美——一张脸绷得死严。

  

  凯亚一面在心底感叹贵族强大的自我修养,一面又忍不住想要使坏。他悄悄抬腿,用膝盖蹭上迪卢克腰间的痒痒肉。

  

  “噗……凯亚!”迪卢克一下没绷住笑了出来,他霎时涨红了脸,气愤地抬眼瞪向凯亚。

  

  凯亚不甘示弱,戏谑地眯起眼睛瞧了回去。

  

  “你再闹,我就把你的贝壳都扔进海里。”迪卢克压下想要故技重施的凯亚的膝盖,威胁似的翻了翻外套口袋。

  

  直到摸见了一只空空如也的口袋,两人才恍然思及他们方才的行为会酿下怎样的后果。

  

  “……迪卢克,”凯亚坐在浅滩里泄了气,耷拉下脑袋,“你赔我贝壳。”

  

  “又不是我先开始闹的,”迪卢克别过脸,他尽管自知理亏,却仍是不愿嘴上饶人,“真要追究起来,也是你的责任居多。”

  

  “谁知道你会那么幼稚,还跟我打水仗。”凯亚撇了撇嘴,又认命般地拍拍裤子站起来,“算啦算啦,贝壳我重新再捡就是了。”

  

  “你要去哪?”迪卢克反手拽住脚底凝冰打算开溜的凯亚。

  

  “去别的岛上找贝壳。”

  

  “不行,现在太晚了,我们不清楚海上的情况,万一遇到危险……”

  

  “迪卢克,这可不像你啊,”凯亚打断了迪卢克,笑道,“这要放在小时候,你早就不知道拽着我跑到哪一座岛上去了。还记得我们偷溜到礁群捉螃蟹那回吗——也不知道那些螃蟹是不是安逸得久了,简直温顺得可怕,一抓一个准。回过神来的时候,已经到了傍晚,半个太阳都落进了海里,我们这才听见父亲和爱德琳远远地在喊我们的名字……”

  

  忽地,海面上骤然跃起一只鸟,翅膀扑腾两下海水激出一阵喧闹的水花,然后直直地飞到了月亮里去。

  

  凯亚被打断了回忆,他突然就不说话了,别过脸仰着头去瞧天上的月亮。迪卢克抬眼望向他,看见凯亚半边身子被月光映亮。于是他也记起那个傍晚,自己一只手拎着装满螃蟹的小桶,一只手拉着凯亚往传来父亲呼唤的方向跑。离开海滩前,迪卢克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礁群,突然看见了初升起来的月亮,小小一只,半透明的,挂在漫天的粉红色夕阳下,显得安静又乖巧。

  

  现在想来,或许还带着些孤独。

  

  决裂之后,二人对那些美好的、快乐的往昔皆讳莫如深,如今突然被提及,一时间双方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。

  

  凯亚认为他应该缓解一下由自己惹出来的尴尬气氛,于是无数句玩笑话被他打好腹稿,提溜到嘴边,却在舌头上滚了一个来回后,转眼又被咽回了肚子里。最终,凯亚用他那三寸不烂银舌头生生地憋出两个字,

  

  他说:“……抱歉。”

  

  凯亚最引以为傲的话术在迪卢克面前总是失效,就像童话中的魔法精灵遇上了天生对魔法免疫的小王子。小王子傲人的气势总逼得精灵连连溃退,直躲回了森林深处,不愿露面。

  

  “为什么道歉?”迪卢克心下了然,却还是问道。

  

  凯亚心中有愧,迪卢克一直都知道。那些藏在调侃和玩笑话里的可怜巴巴的示好迪卢克也全都看在眼里,但他从未给出过回应。回应有什么用呢?给凯亚一个仁慈的台阶,去存放或者缓释他的愧疚;还是像教堂的神父一般,向苦难中的罪人伸出手,说神明已经宽恕了他,然后附赠上一本厚厚的《圣经》?无论迪卢克怎么做,最终都不过是让凯亚得到一个能够继续逃避责任冲突的借口罢了。

  

  意料之中的,迪卢克没有等来回答。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弯下腰从沙里翻出一枚贝壳来。那枚贝壳被掩藏在浅水与薄沙底下,堪堪露出一角,在凯亚说话的时候迪卢克就已经发现了它。迪卢克像从前那样将贝壳放在水里晃荡两下,洗去上面的细沙,然后举到眼前,借着月光观察:贝壳相貌精巧,大体呈月白色,边沿处却浅浅地染了一圈红,仿佛黎明破晓时苏醒的晨曦。

  

  迪卢克决定效仿儿时,用这枚贝壳来安慰自己正胡思乱想的义弟。他将贝壳塞进凯亚的掌心,因为担心凯亚条件反射地扔了开去,还将对方的手拢成拳头,用力握了握。

  

  凯亚诧异地瞪大了眼睛,他摊开手去瞧那枚贝壳,用拇指扒拉着将小巧的物件翻了个面。

  

  “迪卢克,你可是弄丢了我整袋贝壳,只赔我这一枚可不够啊。”凯亚挑眉笑道,随即又借着身上没有口袋的理由将贝壳抛回给迪卢克。

  

  “我不是……”迪卢克突然感到一阵无力。凯亚用他的眼神和言语,就在刚刚,又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层壁障。

  

  心头无名火起,迪卢克攥紧贝壳,不自觉地催动了元素力。

  

  然而与神之眼一同发出光亮的,还有迪卢克手里的贝壳,它瞬间迸发的强光从迪卢克指缝间漏出,晃得二人一时睁不开眼。

  

  黑夜仿佛瞬间遁去了踪影,周遭一切霎时明亮起来。莫兰迪的粉色和橘色绘出夕阳,云团如浪涌般拥挤在落日的海平面,堆叠出一座粉红的棉花糖山;又像是倾泻而下的玫瑰丛,将半片海的粼粼波光都沾染上花香。

  

  “小”凯亚率先打破了二人面面相觑的窘境,他试探性地挥了挥自己短短的小胳膊,又大着胆子用手指戳了一下面前“小”迪卢克尚带着婴儿肥的脸颊,瞪着眼睛颇为惊奇地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  

  “不知道。”迪卢克烦躁地拍掉凯亚的手,尝试思考眼下的突发事件——他们突然变回了孩童,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模样,穿着合身的衣裳,腰间的神之眼则不知去向。

  

  迪卢克摊开掌心,那枚好看的贝壳似乎是抵不住烈火的炙烤,化作焦黑的齑粉,轻飘飘散在了风里。

  

  “你生气啦?”凯亚儿时的嗓音软绵绵的,仿佛幼猫餍足后讨好的轻叫,他瞧见小太阳迪卢克垮着一张成年版同款批脸,直感到说不出的诡异。

  

  “没有。”迪卢克一怔,不自觉地顺着凯亚的语气软下了态度。

  

  “你就是生气了。你气我扔掉了你的贝壳,对不对?”凯亚脸上挂起孩童般顽皮的笑容,食指往迪卢克掌心里一点,激得对方下意识收拢拳头握住了他的手指,“你说,会不会是贝壳成精,为了报复你把它烧掉,在我们身上下了诅咒?”

  

  迪卢克叹了口气,不置可否。那枚会发光的贝壳确实拥有极大的嫌疑,但毕竟已经被他失手烧掉了,眼下,他们也只能另寻解决方法。他甫一抬头,猛然对上凯亚凑到跟前的脸,那只灰蓝色的眼睛在他眼里放得很大,一颗十字星熠熠闪亮,清澈得仿佛能看透十几年的时光,领着一对走散在海雾里的兄弟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童年。

  

  恍惚间,迪卢克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时一下一下撞上正扩张的肺部的声音,隆隆如擂鼓。


  或许是久违了儿时的面貌——他们已经太久没有翻看过家庭相册了——凯亚幼稚的一举一动都不可抑制地让迪卢克怀念起从前。小号的酒庄老爷抬手覆上自己的胸口,确认了心底的情感确实叫做怀念。

  

  而小号的骑兵队长则不满地鼓起脸,伸出两根手指抵上迪卢克的嘴角,往两边斜上方一划拉,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来,说:“拜托——迪卢克老爷,笑一笑嘛,哪有小孩子像你这样不苟言笑的。”

  

  ‘笑一笑嘛,凯亚,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!’儿时曾说过的话适时跃入脑海,迪卢克直觉得心底又软下去几分。

  

  “说起来,”凯亚环顾四周,似乎意识到什么,“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些熟悉?”

  

  “怎么说?”

  

  “看那里。”凯亚抬手指向不远的一处礁滩,礁石间卡了一只小桶,两只螃蟹攀在小桶的边沿上正耀武扬威地挥动着钳子。

  

  夕阳、礁群、螃蟹和儿时的义兄弟,一切都与二人方才的回忆不谋而合。

  

  大胆而荒谬的猜想一下子跃入二人的脑海,他们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难以置信。

  

  凯亚摸了摸下巴,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。

  

  “有什么头绪吗?”迪卢克问。

  

  “你想不想……”凯亚摇摇头,又故作深沉地压下嗓音,“去抓螃蟹?”

  

  迪卢克闻言立即不满地拧紧眉头,小小的脸皱了起来。他刚想斥责凯亚分不清事态轻重,便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捂住了嘴,迪卢克一怔忪,甚至不小心把口水糊在了凯亚的掌心里。

  

  凯亚脸上绽开一个相当灿烂的笑容,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抵在唇上,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,然后拉着迪卢克奔向礁群。

  

  迪卢克原本还猜测凯亚是否看出了这桩离奇事件的一些端倪,紧接着便被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力道拽走了思绪。凯亚也借机把口水蹭回了迪卢克的身上。

  

  当小桶被用力塞进怀里的时候,迪卢克终于放弃了抵抗,妥协般地蹲下身子跟凯亚一同捉螃蟹。他突然想起来,凯亚似乎从小就擅长这些小把戏,不论是拿弹弓打鸟,在石头底下翻蜥蜴,亦或是抓螃蟹,他总有一套神奇的技巧和经验,干起这些事来就像顽皮孩子恶作剧一样得心应手。

  

  “你从哪学的抓螃蟹,还有捉蜥蜴?我记得以前蒙德城里没有一个小孩能在这方面比得过你。”迪卢克摇了摇小桶,将里边的螃蟹晃得晕头转向,末了还用手指挑衅般地戳了戳一只螃蟹上翻的肚皮。不一会的时间,他们已经有了不少收获。

  

  “这还用学?”凯亚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,惊奇地瞪着迪卢克,“抓得多自然就有经验。”

  

  “欸,”凯亚用手肘撞了一下迪卢克,“我还知道怎么把它们做来吃,想不想尝尝?”

  

  “螃蟹可以,蜥蜴就算了。”迪卢克不着痕迹地往后仰了仰,仿佛凯亚真的举了一只烤蜥蜴到他面前。

  

  迪卢克学着凯亚的样子,在石缝间寻找螃蟹,却总瞧不见一点螃蟹的踪影;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只,又因为忌惮那双有小孩半张手掌大的钳子而迟疑着不知该如何下手,最终总被螃蟹溜走。小小的贵公子罕见地感到了挫败,他直起身子抻了抻又酸又僵硬的腰,抬头便看见半个落进了海里的太阳。

  

  夕阳被海水吞没了大半,粉红的天色渐渐被深紫黛蓝侵染,呈现出一副介于昏沉与黯淡之间的过渡态。

  

  迪卢克转头望见那枚小小的月亮,它悬在粉色和蓝色交杂的天幕中,遥远又安静。

  

  他盯着月亮看了半晌,回过神来的时候,太阳已经完全沉到了海底。他是被小腿上传来的细细的瘙痒强迫着收回自己涣散的注意力的。迪卢克低头去瞧,看见凯亚坐在礁石上,将装满螃蟹的小桶搂在怀里,昏昏欲睡地一下一下点着头,柔软的蓝发于是蹭上了迪卢克的小腿肚。

  

  忽地,凯亚脑袋一歪,直接靠在了迪卢克的腿上。迪卢克下意识便蹲下身子扶住那颗毛茸茸的脑袋,防止对方在礁石上将额头磕出一个洞来。他小心翼翼地挨着凯亚坐下,又轻手轻脚地扶着凯亚靠上自己的肩膀,末了,才仿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,为方才自己的行为尴尬得浑身僵直。

  

 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和谐而亲密的接触了。

  

  “唔……”凯亚强打起精神,眼皮连带着纤长的睫毛都在颤抖着与睡魔作斗争。怪孩童的身体太过弱小,只是折腾上一阵便疲惫得厉害。

  

  “迪卢克,”凯亚拼命眨着眼睛保持清醒,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小小的,精致的贝壳举到迪卢克面前,“这个给你,看起来还不错吧。”

  

  凯亚举得稍稍有些高了,又不愿让迪卢克立即接过去。迪卢克无奈地叹了口气,只好顺了对方的意抬头去看。在他的视角上,贝壳恰巧遮住了那轮漂亮的月亮,只剩下一圈盈盈的光,勾勒出贝壳的轮廓。

  

  大体珠白的贝壳,边沿上却仿佛染了月色。迪卢克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抓,掌心包拢了凯亚没来得急收回的手。

  

  突然海浪骤起,一人高的浪墙猛兽般朝二人扑来,孩童小小的身躯瞬间便被海水掩埋。

  

  迪卢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,他迅速从沙滩上爬起身,却在下意识整理身上衣物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孩童身型。

  

  天已经暗透了,却又不似在金苹果群岛上所处的夜晚——天上没有月亮,甚至没有一颗星星,浓重的乌云倾压在海面上,透出诡异的沉闷。迪卢克谨慎地观察着周围景象,试图从脑海里搜寻出一点关于此地的回忆来。

  

  是了,凯亚呢?迪卢克突然意识到身旁少了某人聒噪的声音,他皱起眉头四处张望,身处何地的疑惑暂时被抛在了脑后。

  

  “凯亚?”迪卢克试着呼唤对方的名字。

  

  没有回应。

  

  迪卢克提高音量又试了一遍。仍旧无人应答。

  

  四顾茫茫的大海与沙滩几乎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,但是凯亚向来都能够很好地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。

  

  他正靠在一块半身高的礁石旁,沉默得像又一块石头。

  

  海水舔舐上凯亚的腰际,战栗感章鱼般攀上他的肌肤,一寸一寸地爬满全身。他将嘴唇抿作一条僵硬的线,不着痕迹地往大海深处又躲了躲。

  

  凯亚知道他们如今身处何方,又即将经历何事。

  

  “迪卢克少爷,”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有人轻轻为迪卢克披上外衣,“下雨了,海上会起风浪,您真的不缓几日再离开吗?”

  

  雨伞割裂了头顶的小块天空,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次清晰起来。

  

  迪卢克回过头,恰好对上埃泽的目光。较他年长些的男人蹙着眉头,眼底有藏不住的哀伤和痛苦。兴许是担忧自己的悲痛牵连了迪卢克,埃泽连忙移开视线。

  

  “年轻的迪卢克”不久前刚辞去骑兵队长的职位,下定决心要调查清楚邪眼的真相,为父亲报仇。对此,他做足了一切准备,并计划在今夜踏上征程。

  

  迪卢克于是对当下的时空恍然大悟。记忆中,他将埃泽劝回了家,自己则执意在风雨中启程。

  

  而唯一为他送行的人,却躲在黑暗里怯于献上祝愿。

  

  固执是莱艮芬德与生俱来的品质,简直像传家之证似的代代相传,所以不论是哪个时空的迪卢克都不会轻易妥协。他将十八岁的自己扮演得像模像样,将埃泽劝得一步步往家走去了。

  

  然而他又问:“对了埃泽,你知道凯亚在哪吗?”

  

  “凯亚少……”埃泽一愣,出言霎时难掩哽咽,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只发出痛苦的抽气声。最终,埃泽缓缓摇了摇头表示否定。

  

  迪卢克目送埃泽离去。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黑暗中。

  

  他回头将视线重新投向海面——海天浑浊成一片翻涌的黑。

  

  风浪更大了。

  

  凯亚尽力想去听清岸上两人的谈话,奈何风浪太作怪,哭叫得让人悲哀,雨声更是来凑了个热闹,呜呜咽咽好像唱起骊歌。他叹了口气,却恍然惊觉自己的气息已经被刺骨冰凉的海水冻得发颤。凉意顺着四肢百骸攀上来,凯亚抵挡不住,便干脆闭上眼睛,想象自己沉到了冰里去,回归元素的怀抱。

  

  他恍惚梦见了久远之前的故事,父亲牵着他的手一步一跌地摆脱海水沉重的挽留。他们抛弃残旧的斗篷,破洞的鞋子,与漩涡搏斗至力竭,湿漉漉地躺在漆黑的沙滩上大口喘气,犹如濒死的鱼,搁浅在岸上无力地翕动鱼鳃。

  

  猛然间,一股蛮横的力道将他从水里硬生生拽起来。礁石的棱角不慎剐蹭上凯亚的肩胛骨,把他疼得一惊。

  

  他慌忙抬眼,措不及防撞进了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眸子,里边有愤怒和担忧燃得正盛,还有被湮在火焰之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,黯淡得仿佛燃烧后剩下的灰烬与残渣。

  

  “迪卢克?”凯亚冷得牙关咯咯打战,好不容易挤出半句话来。他很好奇迪卢克是怎么发现自己的,是否自己隐蔽技术拙劣,四年前就叫人看穿了帮?

  

  迪卢克生硬地抿着唇,三下五除二将人湿透的衣物扒下来,又给披上了自己的外衣。他没好气地问:“你躲我做什么?”

  

  凯亚在心底无声地笑,眼前氤氲的水汽朦朦胧胧。真像啊,他想,真像十七岁的义兄拉着他的手故作严肃地为成人礼练习舞步时,被他调笑着戳穿了成熟外套底下的青涩与幼稚,恼羞成怒后脸上的神情。

  

  “我这不是担心迪卢克少爷触景生情,特地不来碍你的眼嘛。”凯亚在迪卢克怀里安逸地蹭了蹭,适时奉上一个讨好的笑容。

  

  他不怎么得体的玩笑却惹得对方皱眉。

  

  迪卢克绷着脸不置一词,他现在没心情和凯亚吵架拌嘴。神之眼不在身边,他无法驱动元素力,而怀里的人又冷得像块冰。迪卢克只好搂紧凯亚为他回温,盼着在成功融化这块冰之前自己不会被连带着失温。

  

  少年迪卢克可是鲜少皱眉的。凯亚不满地挣扎起来,想要抬手去抚平年轻义兄的眉头。却不出所料地被迪卢克强制按下了动作。

  

  凯亚赌气般的扭过头去,视线越过迪卢克的肩膀望向茫茫的海面。

  

  乌云笼罩海洋,雨和浪哭个不停,风从四面八方刮来,在他们身上一刀一刀刻下伤痕。

  

  他们曾在这样的风中离别,远走他乡。

  

  “恨吗?”凯亚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。

  

  “你认为我应该恨什么,邪眼,魔龙,还是你?”迪卢克反问。

  

  他明知道凯亚不会回答,却还是等了一好阵子。等得彼此在半晌的沉默中相安无事,两个灵魂慢慢和解。

  

  迪卢克最终在所有他应当仇恨的,或许仇恨的事物中挑出一件对方最想要知道的来。他说:

  

  “我也许的确恨过你,我恨你在父亲去世那天仍满心满怀地挂念着你的间谍阴谋;我恨你在我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选择弃我而去……我当时恨透了你,直想拿剑抵在你的脖子上质问你、逼问你——你怎么能这样残忍这样冷漠?”

  

  “但是当我真的用剑刃在你脖子上划开一道血口的时候,我却又问不出来了。因为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痛苦和绝望,它们像深渊一般望不见底。我突然就明白了,你其实和我一样悲伤,但我还有家,你却没有了。”

  

  “如果说不在意你的身份,不介怀你的欺骗,那是假的。但,你是真的,凯亚,我们的过往岁月,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日子,这些都是真的。你的谎言并没有对我,对父亲和蒙德产生什么实质性的伤害;但是你与我一同度过的时光,却真真切切地构成了如今的,以及未来的你我。”

  

  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
  

  “你的身份和你的立场对于蒙德来说当然是一个很大的,并且不可控的隐患,但我也有我的私心。凯亚,你不是冰冷的定时炸弹,可以被随意拆解破坏处置丢弃;你是一个人,会受伤会流血会悲伤会迷茫,而我看到了这些属于你的痛苦并且我做不到袖手旁观。”

  

  “凯亚,你能明白吗?”

  

  迪卢克的坦诚像是一把锋利的刀,直直地将凯亚捅了个对穿,钉死在洒满月光的礁石上,滚烫的鲜血流入海里,让冰凉的海水沸腾了瞬息。

  

  凯亚愣在原地,左手不知何时将迪卢克的衣角紧攥成皱巴的一团。他将整张脸埋进迪卢克的肩膀,喉咙被强烈的不知名的委屈哽得发酸。

  

  肩头被一阵温热浸湿,迪卢克舒了口气,安抚地抚摸上凯亚的脊背。

  

  “哈,”凯亚称得上狼狈地转过身子,红着眼眶挂起笑,说,“真不愧是迪卢克老爷,演说能力简直出色得惊人……”

  

  迪卢克于是伸手触上那人的肩膀。凯亚配合地挨了上去,二人的肌肤隔着薄薄的布料紧贴在一起。

  

  

  


  “迪卢克老爷,凯亚,快醒醒!”派蒙绕着睡倒在沙滩上的两人飞了一圈又一圈,声音喊得震天响,却仍是没能把人唤醒。

  

  金发的旅行者于是找来了阿贝多,阿贝多怀里抱着睡眼惺忪的小可莉。

  

  一人慌慌张张,一人从容不迫,一人边打着瞌睡慌慌张张,却被迫前行得从容自若。

  

  总之当三人赶到远离营地的某处沙滩时,迪卢克和凯亚已经清醒过来,甚至其中一人已经能够反客为主地打趣着捉弄派蒙。

  

  派蒙愤愤地抱着双手狠狠跺脚,仿佛要将空气踩出震天撼地的气势来。

  

  “看来二位精神不错啊。”阿贝多挑了挑眉。

  

  凯亚刚想开口,转眼却看见可莉欢快雀跃的眼神,突然想起承诺的贝壳项链还没个着落,顿时心虚起来,忙扯开话题。他指着身后一处开阔的高地,说昨晚散步时偶然路过此处,发现极其适合放烟花。

  

  可莉一听立即来了兴趣,拽着阿贝多的衣袖央求哥哥帮忙一起作烟花,顿时把记得模模糊糊的贝壳项链彻底抛在了脑后。

  

  迪卢克抱臂站在几人身后。他仰头望见东边升起来一团燃烧的火,在海面投下漫长又漫长的粼粼金光。

  

  他们等了太久太久,也许是三年,也许是十年,终于等来了有日出、海风、浪花、落日、晚霞和烟花的夏天。

  

  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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